城市丨谁的洛阳?
文丨宋彦成(方塘智库区域战略研究中心研究员)
伊洛之间,水波不兴。
山川静默,英雄冢,名士墓,哪敌佛眼看人,牡丹年年花开。
洛阳,是人的洛阳,还是物的洛阳?
洛阳,是魏晋南北朝的洛阳,还是隋唐武周的洛阳?
洛阳,是谁的洛阳?是洛阳人的洛阳?还是天下人的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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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洛阳人物好
公元222年,曹操的四子曹植到京都朝觐,归渡洛水,因有感于宋玉对楚王所说的神女之事,于是作了《洛神赋》。往事越千年,当后世之人再立洛水之畔,已不见陈思王和他的白马,滚滚洛水也难觅半点仙踪,放眼望去尽是临河垂钓的闲人,以及一栋栋新起的滨河楼宇。
千百年来,源出陕西华山南麓的洛川流淌不息,水北的人口生生死死,来来往往,未有断绝。时至今日,洛阳的声名依旧,只是那些曾经逐鹿中原的人物或葬在山丘,或尸骨无存。当我身在洛阳城北的古墓博物馆(也即洛阳古代艺术博物馆),不禁感慨北邙山究竟埋了多少帝王将相,洛水之畔究竟走过多少野心家,袁氏兄弟、曹氏父子以及司马氏父子,乃至于钟繇子钟会者流,大乱之世,也是大争之世,他们确曾在洛阳权谋天下。
他们无疑也是今天洛阳城的一部分,纵使肉身不再,荒冢一堆草没了。无论是魏晋南北朝,还是李唐武周时期,洛阳城的声名离不开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据史料载,曹魏以降,庙堂对于洛阳的经营策略不乏移民之计,而无论是河北、陇右或关中的世家大族,还是江南的名士贤达,不是应召举家而来,便是慕名到此谋求生计。
洛阳:千年帝都
京都洛阳是天下人的洛阳,京都洛阳是平定西蜀东吴统御天下的洛阳,是武曌开国立业万邦来朝的洛阳,然而今日洛阳只是洛阳人的洛阳,隐约之间竟可见长安风味。毕竟,神都洛阳和帝京长安太过相似,即便在今天的洛阳景区,所见也是汉唐风格的建筑样式。
洛阳不缺历史,不缺文化,今天的洛阳缺的是与其他城市不一样的历史,不一样的文化,长安有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天下诗才,有汉未央宫遗址和唐大明宫遗址,而洛阳有枭雄曹操、建安文学和天下名士,有汉魏洛阳故城,有隋唐洛阳城。
只有让洛阳的故人、故事和旧物发声,洛阳才是作为时间序列中的洛阳,而不是僻居豫西的市府所在。正如大家所见,洛阳在历史中的沦落正如豫东的开封,从天下的帝都而为四五线小城市,今天的洛阳不再有当其盛时的王霸之气,人才济济一堂,倒是洛阳高铁站过道中LED大屏上殷切地滚动着类似“欢迎返乡买房置业”的字样,甚至于当年的返乡车票可以用来抵扣房款。
作为在名义上与西安同为十三朝古都的洛阳,洛阳的历史文化不可谓不深、不广,而作为一个拥有680万常住人口的地级市,以及接待国内外游客过亿人次(2015年数据)的旅游城市,洛阳足够在今天国内众多相同量级的旅游目的地的竞选中出类拔萃。然而,需要明确的是,吸引万千游客到洛阳观光的原因多半是诸佛菩萨与牡丹,而不是昔日的天下帝都洛阳城,英雄冢和名士墓,甚至不是在食客眼中念念不忘的洛阳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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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的佛与牡丹
千年帝都,牡丹花城。
“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宋人周敦颐如是所言,而后世人知牡丹,或源自“武曌怒贬牡丹于洛阳”的谣传。不过,直到宋代“洛阳牡丹”才成说,想必当时的洛阳定是牡丹的天下,身处汴梁庙堂之高的欧阳修曾有诗赞曰:“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出自《洛阳牡丹图》)。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在洛阳市的街头上,巨幅海报上书写着“赏洛阳牡丹,品河洛文化”,不知是洛阳成就了洛阳牡丹,还是洛阳牡丹成就了洛阳,这难免使游客产生更多关于隋唐或武周的观感和历史想象,而前身为洛阳牡丹花会的“中国洛阳牡丹文化节”更使大众的想象通过仪式和节庆成为真实记忆,洛阳是隋唐武周的洛阳,洛阳拖着的是长安的影子,而非一统天下魏晋王朝的洛阳。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然而,色即是空,牡丹花开花落二十日,花期有时,游客不会年年朝朝入洛阳只为牡丹开。回想1800多年前,那时的曹氏王孙仍需每年应召进京朝觐,然而现世的旅人虽为自由身,此番前来也只是个过客,不是归人。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而今日的洛阳已非富贵之身,这不但指洛阳不再是万邦来朝的洛阳,更在于随着历史上开封、郑州的取而代之,时至今日的洛阳已甘为郑州之后,同豫东的开封一并成为郑州的左膀右臂。
或许我们不该拒绝,使洛阳与西安区别开来的就是洛阳牡丹,以及白马寺与龙门石窟,甚至于是“东方红”拖拉机。佛教东传中土,洛阳白马寺与龙门石窟所承载的意义远非一日游线路所能完全,作为国家级文保单位,白马寺与龙门石窟已然超越偶像崇拜的世俗意义,昔日由信众供奉瓜果、香火不断的佛菩萨们,也不再享用人间烟火了。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白马寺还是龙门石窟,不是帝王敕建,就受王侯贵胄的供养,洛阳的神佛俨然与世俗皇族的关系千丝万缕,从东汉明帝到北魏孝文帝再到武则天,洛阳的经营离不开佛教。由此,与世无争的诸佛与睥睨天下的牡丹一道成为洛阳的化身,引得后世的旅人趋之若鹜。
但无论是佛还是牡丹,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洛阳文化资源的独特性使其在文化创意层面难有较大的发挥空间,乃至于有品牌但无IP,缺文化创意产品。无论是龙门二十品、洛阳铲、牡丹石、牡丹团扇以及其他以牡丹为主题的装饰点缀之物,都难以成为游客离开洛阳必备的伴手礼,倒是以牡丹为馅料的糕点有滋有味,却也不如云南鲜花饼一般远近闻名。
不受香火的佛,触手可及(宋彦成 摄)
显然,牡丹花开,“一城之人皆若狂”的盛唐富宋已逝,在一个不以雍容繁复为审美观的时代,世人皆爱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去岁年关未至,洛阳暖似春日,当我所乘的一辆由南至北穿越洛阳城的公共汽车与抢道的小货车发生摩擦,两相僵持之下,竟无一人先行下车,大家不紧不忙,只是静静坐着等交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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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在谈洛阳游客是在谈什么?
西晋左思著有《三都赋》,“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清代史学家王鸣盛说:“左思于西晋初吴、蜀始平之后,作《三都赋》,抑吴都、蜀都而申魏都,以晋承魏统耳”。魏都即为洛阳,成都未成,建邺未建,那个曾见证建安风骨的洛阳,至此为天下的洛阳,为竹林七贤梦魇之中的洛阳,是至情至性的洛阳。
天下洛阳是开放的洛阳,名士英才纷至沓来,无论魏晋,还是武周时期,神都洛阳作为中原乃至全国的政治坐标原点,经济发达、文化繁盛;天下洛阳也是乱离的洛阳,所谓“天下之治乱,侯于洛阳之盛衰”,民族大融合,文化大交流,南北大迁徙。
今时今日,洛阳以“千年帝都,牡丹花城,丝路起点,山水洛阳”为城市品牌,每年动辄过亿人次的旅游人口,旅游总收入超千亿元(2017年数据)的傲人成绩,使得洛阳成为许多同级别旅游城市的标的,这得益于洛阳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而其中白马寺、龙门石窟以及洛阳牡丹文化节无疑是其中最为突出的文化符号。
但洛阳不只需要游客,更需要来此定居的人。洛水两岸埋了多少客籍英雄名士,北邙山无穷的丘塚和静躺在魏晋书简之中的名字每一个都与洛阳有关,洛阳是有了那些帝王将相、英雄名士才成为洛阳的,而不仅仅是石佛和牡丹。
卢舍那大佛(宋彦成 摄)
在卢舍那大佛身下,据一当地老者所言,伊洛之间的关林是曹操念关公忠义,刻沉香木为躯,全其尸首,以王侯礼葬之。今天来看,曹操霸业可成全凭有用人之能,用天下可用之人,礼遇有加,则贤士将才如过江之鲫源源不断,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年节未过,伊川水暖,香山上的白居易墓四围尚有残雪未消,丘塚旁所见除了白氏诗文碑刻外,还有徙居海外的白氏后裔纪念碑铭,他们尚还记着祖先,却漂洋过海,远走他乡。山西人白居易生前自号香山居士,死后葬在香山,从客居到定居,白居易选择了洛阳,洛阳也选择了他。曾经那个容不下陈王曹植的洛阳,容下了白乐天,那么今时的洛阳还能否容得下一个又一个白乐天?
通过历年洛阳市官方公布的数据来看,虽然洛阳每年都有大量的人口流入,但只是作为在统计学意义上短暂逗留的游客,并不能像那些埋骨邙山的英雄名士成就天下洛阳。作为一个城镇化率为54.35%的地级市,从天下洛阳到洛阳人的洛阳,今日洛阳虽有三校,显然势单力孤,设若与郑州、西安互为驰援,借助于营商环境、科研人才、资本、政策等力量,洛阳的复兴指日可待。
白居易墓(宋彦成 摄)
惟其如此,让世人看到洛阳还是一个有机会的洛阳,一个朝气蓬勃的洛阳,随着外来人才的流入,以及本土人才的回归,才能整体带动洛阳的发展,并使其在中原城市群中脱颖而出,而这个人才在今天是创新人才,其人才结构的背后是产业结构的变化,或者说是产业结构决定了人才结构,从而驱动城市的整体转型。
如同洛阳水席,冷热、荤素、甜咸、酸辣兼而有之,所以是天下洛阳,然其不足处在于只有面食与荤腥,不见禾稻。饮食而能知社会文化历史,北京不止有满汉全席,还有川湘风味、晋陕菜肴,杭州饮食有米有面,时人既吃得惯腥膻牛羊肉,也能吃得了糖醋鲤鱼。
兼容并蓄,海纳百川,洛阳才依旧是天下人的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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